《ヒラヒラヒヒル》简评:
在我童年时,每年的冬季我的手上都会生冻疮。
一开始是指节上有一块莫名发红,还带着微微的痒意。于是我便明白,它又降临了。接着颜色变成绀色,触感有着明显的硬结。最后则在发胀里淤积出一团脓水。待得挑破清空这脓水,才会渐渐恢复如初。如此往返,折腾数周。
轻症的冻疮,不过只会进展到肿块这节就会慢慢消退。再重些,在将脓水挤出后,也会很快痊愈。但,我手上所生的冻疮,往往不会这么轻易结束。在我记忆里,少则月余;多则,亘贯整个冬季。
——因为我每次,在看着冻疮渐渐变硬、积水后,都会主动费大力气将这淤块刺穿,将里面的脓水与积血挤出。而在第二天伤口结疤的时候,我又会再次掀开伤疤,再将里面所积存的那一点血水仔细清除。如此循环,于是那溃口便绵绵整个冬季。
紫黑色的肿块或是溃散后的疮口看起来固然是很吓人,但其实对当事人而言,是没有感觉的。因为冻疮在生成之后,就已经只是一团死肉,是不会有什么痛觉残留的。只有那相较周边明显发烫的温度,以及愈来愈难以忍耐的瘙痒感,在提示着这仍然是身体的一部分。
而我所厌憎的,就是这份“无痛感”。当指节变得越来越麻木,越来越不受操控,便会总有着恐慌觉得这身体已经在拒绝自己。它在违背着我的意志,悄然独自死去。只有在揭开伤疤,挤压脓水而出的那一刻,熟悉的疼痛感传达到大脑,我才会又有一种“这指节依旧是活着而为我工作”的重生感。
我挚爱这份痛感。当麻木逐渐浸透感官,到得最后,便唯有疼痛能提醒我:“我”,仍然活着。
这便是证明存在的方式。
在那样的时候,世界是冰冷的,教室是冰冷的,心是冰冷的,手也是冰冷的。
我的手真的还健康吗?为什么我感受不到它的灵活?
我真的还活在现实吗?为什么我感受不到丝毫温存?
在那个漫长、冰冷、孤独、惶惑的季节里,我一次次掀开那已结成的薄薄一层硬痂,然后,感受到痛楚从早已麻木的指节直冲大脑。
它还活着。我还活着。
甘之如饴。
将濑户口廉也的那句“この、くそったれな世界に、精一杯の爱をこめて”与罗曼·罗兰的名句“世界上只有一种真正的英雄主义,那就是在看清生活的真相后依然热爱它”相并而论,其实并不适合。
罗曼·罗兰当然是有底气说出这句话的。不管是他本人、米开朗琪罗还是约翰·克里斯朵夫,都是才华横溢之人,都能仅凭这份才华就在社会里平步青云直上云端。那般的骄傲而从容,正是这份优渥而自信的热爱缘由。
但濑户口廉也是绝没有这份从容的底气的。不管是“濑户口廉也”还是“唐边叶介”,在galgame圈里是销量毒药,在轻小说圈里也从无佳绩。换言之——是失败的。粉丝再如何簇拥着将其推上神坛,依旧不改他一贫如洗寂寂无闻的现况。
那样的真实,在写下“献出我全部的爱时”,又怎么可能是意气风发慷慨激昂的心境呢?
和许多人的感受不同,我在阅读濑户口廉也的文字时,所共感的并非是所谓对生活不易初心的热爱,而是——痛苦,以及对痛苦的欣瑜。
濑户口的作品里从不缺对人生讨论的累牒长篇或是对心理的体察入微。那些文字,是他作品风格里最显眼的亮色招牌。而这些文字,未曾有过类似经历的人是绝难写出来的。曾不止一次被濑户口作品里的现实锥痛感所触动,而这也就意味着,他的生活,绝不如意。
以前曾游览过几回濑户口廉也的推特,里面有句话至今印象深刻:每次牛奶就快要变质的时候,为了不浪费都会把它们做成布丁。不知不觉我已经是做布丁的高手了。虽未曾提及,但个中困苦不言自明。
那样的现实,又怎么可能会充满热情、笃定希望、洋溢阳光、满怀炽烈地说自己其实真的很热爱生活呢?
那不过只是被现实的围城逼迫至偪仄无处可逃后,在无可奈何之下回头怒视着给自己的心理安慰。
这个世界就是如此狗娘养的,可那又如何呢?愤懑、不甘、诅咒、咆哮吗?还是说要咬牙切齿“世界如此不容我所以我要对世界说再见”呢?
世界上从没有救世主,能渡人的唯有自己。所以在最后,面对着这般蛮横无理傲慢冷酷的世界时,所能做的也唯有卑躬屈膝打落门牙和血吞将所有苦痛全埋进心里然后强颜说“其实我还是很爱这个世界”。
不,那并非宣战布告,而是投降书。那句话,只是一针清楚自己心脏羸弱而特地注射的强心剂。
每次翻阅濑户口廉也的文字时,总不免又会想起幼时那个一次次将已然结痂的疮疤反复揭破的自己。于我而言,濑户口在题材与文字风格上的一以贯之,只是这份难懂却又易懂的心态使然。他只是亦一次次将自己的心血淋淋地剖开,然后淡然冷漠着如实记录而已。
只有挖开胸膛亲眼目睹,才能确信,自己的心脏,真的是在跳动着。
我并非是一个喜欢自省的人。剖腹证心这种事,于我而言太过残忍。但,若是别人来这般证心,那又另当别论了。
所以,我非常喜欢着濑户口廉也的文字。这种既不粉饰太平也不做作呻吟的真诚的痛苦,电流的大小正适合刺激我那已然有些麻木的感官。
我本该不喜欢《ヒラヒラヒヒル》的。毕竟,谁都无法否认,在这部久违的濑户口作品里,虽然文笔仍在,但文锋却早已不胜往昔。而那种独特的苦痛滋味,才是“烂味”的根源。舍此而成的文字,早已失却了标志性的灵魂,不过泯然众人。
这一点都不够“烂户口”。我想象里最契合濑户口文字的画面,是在漫天的雪花里,他划拉开自己的身体,用最绚烂的红色于白茫茫的画布上抹出一个还冒着热气的心形。那般将苦痛反复咀嚼,才最能品味其滋味。
但我还是感动了。在千种正光与母亲相遇时,在天间武雄与明子相拥时。涓涓细流,娓娓道来,如饮佳醇,如沐春风。
——那种无比的真诚。依旧是他。他依旧是这般掏心窝子说话,依旧是这般情感火辣辣。只不过这一次,我终于能从那早已见惯的苦涩里,品出那番细腻的温柔。
于是我释然了。人只有在真正学会“爱自己”后,才能说出那句“爱世界”的。比起《KIRA☆KIRA》里最后的那句嘶吼,我更想看到的,是这通篇都没有写明的润物细无声。这一次,我的确可以相信,濑户口廉也,他是真的爱着这个世界的。即使作为读者我还有着腹诽;但作为陌生人,我更愿意,祝愿他能见到自己的春暖花开。
来自:Bangum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