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タコピーの原罪被「斧鑿痕跡」所掩蓋的罪與純真

《タコピーの原罪》简评:

「霸凌」(Bullying)一詞指的是一種由個人或群體發起,長時間持續或當下立即發生的、並對被害者在心理、身體和言語遭受的攻擊。作為一種在校園中以各種形式存在的普遍行為,「霸凌」常在各式的YA片(Young Adult Movie)中以陪襯要素出現,作為某種學校氛圍的補充。而在嚴肅作品中,「霸凌」這項議題已被多次以不同方式詮釋,譬如以寫實主義方式拍攝的《大象》(Elephant, 2003),表現霸凌行為引發的悲劇後果;或是以現實或溫情角度描寫事件的發生、真相、與霸凌者與受凌者間「關係」的青少年電影,諸如《像她這樣的女孩》(A Girl Like Her, 2015)和《聲之形》(聲の形,2016);又或是引入驚悚片元素的《魔女嘉莉》(Carrie, 1976)和《超能失控》(Chronicle, 2012)。這些作品之所以受到觀眾重視,顯然並非只是單純情節或拍攝手法上的引人入勝或畫面上「逞兇鬥狠」的感官刺激,而是創作者對於霸凌事件中正反雙方的觀察,與對於時下學校環境與教育政策的批判與反諷,以及喚起觀眾對於該議題的重視及反思。

相較於上述的那些作品,《章魚嗶的原罪》則無疑採用了更為花俏的形式,來嘗試剖析特殊情境下霸凌事件雙方在道德上的模糊空間。本作的故事始於上田麗奈聲演的久世靜,與來自「Happy星」的外星人章魚嗶(C.V. 間宮胡桃)間的相遇,這位國小女童臉上黯然的神情、有氣無力的聲音、書包上不堪入目的塗鴉,都暗示其在學校發生的可怕遭遇,並襯托出外星人天真、單純的童言童語和行為在此情境下的異樣感。在此階段的故事中,觀眾是以章魚嗶的主觀視角來看待、觀察。儘管該者顯然並未意識到女孩身上表現出的種種不詳跡象,只是一昧地「推銷」其具有神奇功能的道具,但觀眾則可輕易察覺到各對話切片下的暗流湧動,並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劇中的第一場悲劇(高潮)發生。接著,本作便亮出其敘事結構上的一大手法–時光回朔,而此時觀眾也轉為上帝視角,並進一步帶出另一位主角–雲母坂茉莉奈(C.V. 小原好美)。

本作在前兩集中無疑帶有懸疑或驚悚類型劇的特徵。利用時光回朔這項機制,得以有效以相同的時間段來揭密前段暗示之茉莉奈對於靜的「暴力」手段,同時也為後續反轉留下伏筆。值得一提的是,導演使用相對輕鬆的基調來詮釋章魚嗶與茉莉奈間的見招拆招,以分割畫面的手法來同時展現雙方之反應,與《魔女嘉莉》中著名的畢業舞會橋段形成互文。然而,在此之後《章魚嗶的原罪》對於暴力手段的描寫可說是毫不掩飾,手段有時甚至超越單純的言語或肢體暴力,達到近乎欲致人於死地(無論心理和生理層面)的地步。在來自施暴者單方面的暴力壓迫下,最終引發了在樹林中的那場衝突,同時也構成全劇的第二場悲劇(高潮) –茉莉奈的死亡。

「茉莉奈之死」在我看來是全劇最大的轉折點,因為由此開始故事基調和人物塑造的方向都有很大改變,由原先的懸疑、驚悚搖身一變,開始有了黑色電影(Film noir)的風采。為了避免上述事件被人發現,靜、章魚嗶、以及意外撞見命案現場的東直樹(C.V. 永瀨安奈)決定聯手隱瞞真相。於此,久世靜由原先「楚楚可憐」的受凌者形象改頭換面成了「蛇蠍美人」的面孔,上田麗奈對於該角色語氣中危險、善於操縱人心特質的掌握尤為精彩,與前期演出形成鮮明對比。而東則顯然就是黑色電影中常見之軟弱、性格帶有「缺陷」、易於被操縱的男性角色形象,後續對於該角色的背景描寫也證明了這一點。

隨著黑暗面的曝露,靜開始為了自己的目的(掩蓋真相、尋找自己的狗)去心理操縱另外兩位角色,而他們也因為自身原因而甘願被其所掌握。主線之外,本劇也利用偽裝成茉莉奈的章魚嗶和東各自的視角,來揭開兩人異常性格、行為背後來自家庭的影響。歪斜的鏡頭、時而「扭曲」的人物、強烈的明暗對比等演出手法,則有效營造出壓抑、封閉的氣氛,令角色們在他們的世界中更顯孤獨。就算有時角色們是沐浴在溫暖的自然光線下,在觀眾眼裡也只是創造出一種岌岌可危的虛幻假象。

為了達到自身的目的,靜不惜犧牲東為自己頂罪,並傷害對自己行為提出質疑、勸告的章魚嗶,儼然成為本劇後期的「反派」。此時故事也揭曉真相,原來章魚嗶是由另一個世界線穿越而來,而其目標是為在該世界線失去所有的茉莉奈剃除她眼中的惡人–也就是靜。自此,本作正式完成了加害者與被害者的立場易位,並在某種程度上試圖為茉莉奈先前的暴行提供一定的正當性。而在劇情尾聲,章魚嗶對於自身行為遲來的反思、三名主角禍延旁人的負面下場,皆導向一個看似無法避免的悲劇終局。當中靜與章魚嗶間聲淚俱下、毫無保留的「攤牌」場景,在優秀的情緒渲染下尤其令我印象深刻,假設劇情於此戛然而止也不失是個意義深長的結尾。

然而,就在悲劇看似無可避免之際,本劇卻利用「機械降神」(Deus ex machina)的手法,讓章魚嗶犧牲自己並再一次反轉時間。在新的時間線中,所有主角間的矛盾便神奇地都被潛移默化的「玄學」給解決了。原先被描寫成如「血海深仇」的兩人矛盾,在最後被降級成國小生間的「小打小鬧」。連原先茉莉奈臉上嚴峻、冷漠的神情也都變得柔和許多–甚至還流下「無能狂怒」的淚水,顯得判若兩人。

在此先不論此結局的邏輯問題(譬如為何理應從未見過章魚嗶的茉莉奈仍有模糊的記憶),這種作法並未解開一切悲劇的原點–靜的母親與茉莉奈父親間的婚外情。這種無視先前矛盾而直接強硬加上理想發展的作法,顯然只是為令觀眾產生虛假的慰藉感覺,可說是完全抹煞角色過去的各種掙扎和塑造。我認為「壞」結局的抑鬱性無疑更能反應現實中對於此類事件的無能為力,也能對應上前述提及的黑色電影風格。該類故事的重點一直都是與無能和挫敗有關,假如它有一個「圓滿」的結局,那肯定是不對頭的。又或者,假設最後的時間回朔可以來到更早的時間段,陰錯陽差地避免前述婚外情的發生,則一切問題的根源便「不存在」了。在此設想中,靜與茉莉奈的家庭問題依然能獨立存在,通過重新認識彼此的過程,也能使兩者相知相惜的場面更加有利且合乎情理一點。

原本「暴力」這種惡行的發生是不需要有任何理由的,然而一旦納入「角色家庭背景」這類影響因素,則霸凌行為、角色自身性格、家庭背景三者之間,就勢必得要展現出強而有力、具可信度的連結。這一點,特別是在後續劇情還想為「施暴者」提供某種悲劇人設的解套方法時,便顯得格外重要。其核心在於,必須在劇情中細膩地表現出後兩者(角色性格與家庭背景)對於角色行為的衝突與糾結。但「角色」在這部動畫中,只是被視為依循劇本旨意而作出特定行動或反應的「機器」,而非一位完整的「人」。這對一部野心理應不只侷限於單純的奇情事件,而更應該銳利探討暴力事件中雙方心理狀態的作品而言,顯然是相當致命的。

我認為靜與茉莉奈兩位角色實為「一體雙生」的存在,兩人遇見章魚嗶時近乎相同的分鏡演出,顯然暗示兩人深層的相似性。作為劇情中的核心人物及一切悲劇的起源,二者實際上共同承擔了施暴者與受害者的雙重特徵:皆曾身受創傷,卻又將這份痛苦無休止地傳遞給下一個人,從而形成了難以掙脫的暴力輪迴。這或許便是本作對於「暴力」最為高明的諷刺與控訴了。然而,本作過於拘泥於外部因素對角色行為的後天影響,將其視為影響人物的唯一途徑,卻忽視了她們內在可能潛藏的善良天性。本作在此點表現上的缺失,不幸導致角色複雜的形象無法被成功立起,最終只是淪為廉價的轉折手段。

在文學和影視藝術中,透過純真的第三方視角來觀察並反思世界的荒謬,是一種常見的敘事手法。這些角色通常需獨立於各種意識形態之外,以確保其觀點的客觀與說服力,同時也反應這些創作者對於某種形式的「烏托邦」存在的期望。但有趣的是,本劇中的章魚嗶反而更像是為了「毀滅」這種期望而被創造出來的角色。相較於前述所有作品,章魚嗶的行為完全悖離我們對於想像中「大同世界」的認知,與理想中的道德觀背道而馳,甚至是不具有動物應有的生存本能。在劇情中,Happy星似乎是一個不存在悲傷、爭執、暴力、與死亡的地方,且始終如一,看似並未經歷智慧生物由野蠻走向文明的歷程。章魚嗶在面對本作中各種極端情境時的反應,與其說是更進步種族對「落後」行為的疑惑,不如說更像是「前所未知」般的無法理解。

章魚嗶顯然是標準的「白痴角色」(Idiot plot),純粹是為了引發故事中的主要矛盾和衝突而存在,屬於較為次流的敘事手法。正如羅傑.伊伯特(Roger Ebert)對於這類情節的意見:「當角色有深度且他們的決定會產生後果時,如果他們的誤解本可以透過劇本不允許他們說出口的話語來結束,我就會感到不耐煩。」然而,章魚嗶這個角色最為詭異的地方在於,其面對劇中事件那近乎漠然、樂觀而泰然處之的態度並未啟發出任何有意義的觀點,反而只是令人害怕。特別是當一位從不了解「殺人」含意的生物突然自告奮勇要幫別人報仇時,更是令我不寒而慄。對於這位明顯脫節於「人性」的角色,我相信它代表的是原作者的意志,負責操縱劇情的走向,使得整部動畫充斥著「匠氣喧嘩」的斧鑿痕跡。

相較之下,同樣獨立於兩位主角間紛爭外的東,無疑是一位更為靠譜的觀察者。作為本劇中被塑造最為完整的角色,觀眾可以感受到其生活在有毒家庭和完美兄長陰影下無法宣洩的自卑感與該隱情節(Cain Complex)引發的仇恨。而參與惡行與自我良知間的衝突,便隱藏在每一次東面對久世靜精神引誘時的遲疑神情中。在燃氣燈效應(Gaslighting)的驅使下,渴望受到肯定的心理需求每每壓過理性的決定,或許正是這位角色最令人不勝唏噓之處。對於東的個人劇情,我唯一的抱怨是雖然其家庭的影響已相對描寫完整,但仍有些細節沒有釐清:譬如是什麼原因導致其母親採用這種管教方式?或者是其優秀的哥哥是否也是這種壓迫下的受害者?這些小問題也讓兄弟間理應推心置腹的和解橋段減損了些力道,反而更接近於樣板化人物曲線的自然發展終點。

《章魚嗶的原罪》選擇忽略人性中的細微之處,使其在體裁上更接近於傳統的寓言或訓誡故事,想傳達的內核可說是老生常談。但脫離現實的人物、角色發展的空白、以及反覆的角色立場等毛病,導致花時間描寫的「善惡間灰色地帶」無法被適當表現,進而使最終的結局淪為自欺欺人的誇誇其談。而這種模稜兩可的立場,也成為原作者タイザン5涉足社會議題作品的通病。若說本劇至少還有「設計精巧的敘事」來作為前述問題的擋箭牌,那麼在諸如《一之瀨家的大罪》等後續作品中便顯得過於走火入魔,基本上就只剩下觸目驚心的視覺衝擊可以賣弄了。在他筆下,「好人」成為「壞人」,「壞人」成為「好人」;「喜劇」成為「悲劇」,「悲劇」成為「喜劇」;沒有一個角色是「該死」的,但也沒幾個角色是「該活」的。

在我看來,《章魚嗶的原罪》是一部相當「直白」的作品,所有角色似乎都只是依循編劇設定好的路線直抵終點。本劇選擇將多數篇幅放在角色與外部因素的碰撞,盡其所能地呈現現實中可能發生的扭曲黑暗面,卻鮮少描繪人物內在心理上的衝突,導致全劇中沒幾個人物能表現出實質的角色曲線。該劇或許具備了許多好動畫都有的東西:一流的美術、作畫、分鏡、聲優演繹等……,但卻未蘊含觀眾之所以會對一部作品魂牽夢縈的最根本原因–那暗藏於表面劇情下令人困擾、難以言說的情感。任何影視作品只有準確的「傳情達意」才能具備深度,但若這種「心思」能被輕易、標籤化式的定義與理解,那我們還要這種藝術形式作什麼?

《章魚嗶的原罪》絕對稱不上是一部糟糕的動畫,但其成品卻更像是為迎合觀眾感官刺激的需求而誕生的剝削電影(Exploitation film)。與其以堆砌的劇情切斷人性與社會現實的連結,以聳動的畫面封閉觀眾的知覺,以虛華的美術包裝廉價的感傷,它似乎忘記其被創作的初衷與目的:「為那群身陷泥沼、失落受傷的人發出同情的吶喊,同時為那些願意理解他們並投入阻止類似事件再發生的人報以肯定。」

来自:Bangum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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