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アポカリプスホテル》简评:
還記得小時候電視上撥出了一部紀錄片影集,片名叫做《人類消失後的世界》(Life After People, 2008 - 2010)。整部影集發展自一個大膽的設想:假如人類某天從地球上突然消失,那我們在這個星球上數千年文明中所遺留下來的一切痕跡,究竟能存續多久?而與此同時,大自然又會以何種方式反撲,並重新主宰這個星球?看著電視上那些被綠意悄然吞噬、逐漸頹圮的城市,幼時的我總感覺到心臟不由自主地瘋狂跳動。我總是想那或許便是源自人類本能對於末日的恐懼,是對於不可知未來那份油然而生的巨大擔憂。但是有些作品反而選擇不去直面此深淵,反而另蹺其徑選擇以更溫柔的角度去看待人類(主角)如何面對既定的命運。也因此觀眾會被《少女終末旅行》那艷紅、有如核爆般的落日所震懾,彷彿聽見文明由盛及衰的回聲;抑或是被《橫濱購物紀行》中那恬淡的氣氛所吸引,從而接受文明終將消逝的命運;又或是如《人類衰退之後》利用辛辣的黑色幽默,使觀眾反思起當代文明的弊病。而《末日後酒店》則給予此主題一個嶄新的視角,不只是展現舊世界的消逝,而是以更樂觀的態度去面對新世界的重生。
《酒店》在一開始的數分鐘用精準的交叉剪輯,向觀眾展示末日發生的原因同時也塑造「銀河樓酒店」在這個慌亂大環境中仍保持沉穩氛圍的異質感。接著畫面展現清澈的山澗、清脆的樹林,各種生物於其中悠然自得地生存著,只有主角八千代與一眾機器人仍在維持於此格格不入的酒店運營。這些機器人是以細緻的3D CG呈現,豐富的肢體語言中蘊含著彼此性格間的差異,幾近默劇般的表現力令人印象深刻。隨著劇情的發展,與其他角色間的邂逅逐漸增多,觀眾會發現她一開始如電腦程序般固定的思考模式逐漸開始「軟化」,懂得隨機應變、靈活地完成酒店的宗旨。聲優白砂沙帆的演出為這位主角提供一絲機械人應有的無機感,為她在劇情中角色弧線的轉變帶來了可信度。各方的客人來來去去,時光如梭,酒店的運營方式也出現了變化,但新設施的出現、新血的加入皆未改變酒店的本質。這樣的精神貫穿劇情,始終如一。作為一部單元劇,各集間的風格差異迥異,卻因此而不至於散架。
全劇中我想我看得最開心的就是第四集,這集大致依循B級怪物片常見的劇情公式:誤入險境、發現怪物、被怪物追擊、反擊怪物、殺死怪物。而於此集出場的努德爾外型令我想起《從地心竄出》(Tremors, 1990)中的加博巨蟲(Graboid),特別是前者口中像蛇一樣的舌部器官和後者簡直是如出一轍。該集完美展現在此類型片中常見的黑色幽默及甘草俏皮話,八千代與嘭子發現駱駝(部分)屍體的橋段是以一種誇大的方式去傳遞怪物的恐怖,但也添增了額外的喜感;嘭子在廢棄大樓中躲避怪物又意外被發現的段落,則是有效的去層層堆疊起緊張感,並在最高峰時以喜劇的手法來始觀眾的心頭大石落下(被發現了);而嘭子手提電鋸奔向努德爾的一幕,則顯然帶有邪典B級片《風吹鯊》(Sharknado, 2013)的影子。這些令人會心一笑的彩蛋與致敬,皆展現主創們對於這類題材的熱愛。而穿插其中,對於「吃,與被吃」食物鏈關係的反思,則又是錦上添花。對我而言,第四集的幽默與當中蘊含的反思,正是本作單元劇魅力的縮影。
觀賞本作的體驗就像是開盲盒一樣,你很難預測到下一集會帶給你何種驚喜。在前二集中,我曾認為本作會選擇以一種第三者的視角看待酒店乃至周遭世界的改變,間穿插風格相對誇張的搞笑演出。但接著狸貓星人出場了,並成為接下來劇集中最重要的配角之一,以他們為中心的集數都會更偏向熱鬧、喧嘩的風格,與系列構成村越繁的前作《佐賀偶像是傳奇》一脈相承。這點特別在第九集中嶄露無遺,當中反思婚禮與喪禮兩項人生重要事件的真正意義,是要流於禮俗還是要讓眾人真心的情感自然流露,一時讓我聯想起伊丹十三的《喪禮》(お葬式, 1984)。但這類集數卻普遍在搞笑與嚴肅、荒誕與傷感內容的比重調配上,相較其它集都顯得失衡、遜色許多。給我的感覺就是粗枝大葉,對於劇情細緻處的修飾不足。如同第八集最後八千代與嘭子的機戰,總顯得畫面熱鬧有餘,但內蘊上仍欠缺了火侯。
《末日後酒店》對於「時間」這項重要元素的呈現上,本作在前半部與後半部顯然採取了相當不同的呈現方式。在前六集中,時間大多隱身幕後、靜靜流逝,因此若非劇情有特別點明否則觀眾幾乎無法實質感受到時間跨度對此世界的影響。而到第8集後,時間流逝的影響卻變得異常明顯:短短三集之內,首先是嘭子的外貌變得成熟許多,也步入了婚姻殿堂、開始養兒育女;與此同時,奶奶不幸過世,而布久利也已然長大成人,成為了一名浪人。這樣的差異不只導致步調上的不統一,也讓本劇後期的劇情有了濃厚的都合主義色彩。類似的問題也在其他推進劇情的事件中嶄露無遺,譬如作為劇情一大轉折點的人工衛星發射計畫(第七集),在我看來其作用僅僅是為外星人的大量出現提供一個藉口。雖然單元劇的體裁讓本作得以規避一些劇理邏輯的問題,但對於那些在前期已固定下來的基本設定則理應不宜貿然變動。
另外雖然時間對於人物的影響在後期變得明顯,但對周遭環境的影響卻有限,唯一的變動似乎也只局限於一處荒漠變成茵茵綠林而已。倘若本劇能改為時間逐漸在眾人身上和周遭世界留下痕跡,這類動態式的變化我想會比現有的方式要好。而另一個影響觀感的問題是,本作出現的所有外星人就像是穿著皮套的人類,除了外觀和地球人有顯著的不同外,在行為舉止上可說是全無差異,反而是浪費了可供編劇揮灑想像力的機會。
儘管本作在時間呈現等方面上有所缺失,但有些集數卻得以避開這些缺點,並帶給觀眾最為精湛的表現。我認為本劇最優秀的一集是第11集,這集是將前二集的風格發揮得最淋漓盡致的一集。可注意到在此集中角色間的台詞密度有顯著的下降,而是將重心擺在呈現八千代之所見。這集也是首次表現出八千代面對「死亡」之恐懼,日本文化中獨有的「物哀」精神瀰漫於整集中。這一天或許也是八千代第一次脫離工作的責任與義務,而以顧客身分入住酒店、在城市廢墟中漫步的行為,正是將自身抽離於熟悉環境、事物的表現,並同時串聯起過去10集中的點點滴滴,進一步表現出時間流逝的重量感。獨自處於荒野孤墳中的那一夜,高高燃起的火焰與隨之聚集的各類動物,為理應死寂的寒夜添增溫暖與和諧。上述元素隱喻著八千代並非孤獨一人,並構成出在我看來是全劇最具詩意的段落。「在另一已廢棄的酒店中發現同型機器人」則是另一個神來之筆,或許暗示著另一個時空中銀河樓酒店的可能結局–假設過去的這些邂逅從未發生。在此,死亡不再是單純的終點,而是另一段旅程的開始,已逝之人會以另一種方式與存活者共生。倘若八千代並未於此發現可用的替補零件,則這段旅程就會是毫無疑問的離別之旅。正是這段經歷,才讓重獲新生的八千代對嘭子所說的話語,充滿了力量。是啊!唯有經歷過死亡,才能體會活著的感覺,並珍惜生命的美好。
《末日後酒店》並非一部完美無瑕的作品,儘管如此本作仍以品質多在水準之上–甚至遠遠之上的劇本成功取勝,再搭配上幾乎無可挑剔的動畫製作品質,使其成為今年春季動畫中極為耀眼的存在。特別是那採用粉彩主調並帶有繪本質感的美術風格,將溫柔而不失末世的孤寂氣息躍然於畫面之上,我非常喜歡。在我看來本作成功滿足一部優秀的原創動畫應達到的基本要求,創意不再只是噱頭的遮羞布,也不是淪為單純設定上的堆砌,而是使各項要素得以各司其職、在正確的位置上發揮最完美的光芒。出人意料地,這點反而很少有人能作到,而在如今商業掛帥的日本動畫業界則由為難能可貴。
来自:Bangum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