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GHOST IN THE SHELL / 攻殻機動隊》简评:
《攻壳》讨论的核心是“我思”,但它不是一句简单的“我思故我在”,而是“我如何思”。“我”是电子脑海洋中一团孤立悬浮的意识吗?我是通过电讯号传感器感知世界的吗?
显然不是,我能思考是因为我有“身体”。我用身体去丈量和感知世界,对于同一段路程,不同身体的步态、节奏、肌肉运动的细微模式和效率是不一样的,从中体会到的疲劳、兴奋、压力也是不一样的。我透过我的身体去思考,我的每一次思考都不是纯逻辑性的推演,而是混合了理性、直觉、植物性交感神经的反应、长久习惯所印刻下的巴甫洛夫式的反射、生物化学的各种讯号。
因此,素子才认为“梦醒时所见的手掌”是自我的重要组成部分。正是因为我的“身体”独一无二、无法替代,我才成为了“我”,我的思考才成为了“我思”,而不是虚空之中一团无从凭依、四处漂浮的“思感”,我才不是一张计算卡。
因此,即便全身都几乎义体化,仅余一点点儿脑干,素子也执拗地相信这团细胞内寄宿着“Ghost”,不断向自己低语。这声音是在无法撬开大脑、亲眼见证自己脑干的情况下,唯一能够将自己拽离疯狂的力量了,是“自我”存在的最后证据。
因此,在“傀儡师”出现后,在目睹一具义体中产生Ghost后,素子才会前所未有的动摇,才会迫切地与前者连接寻求答案,才会在确认对方Ghost的存在后,毅然、决然、释然地抛弃自己的最后一点儿脑干,成就另一种生命形态。
就我个人而言,重看《攻壳机动队》,与其把它当作一部“赛博朋克”电影,我更愿意把它当作一部“身体恐怖(body horror)”电影。毕竟,赛博朋克作为一种类型还是太年轻了,它的奠基作背后还有各自的文化渊源:《银翼杀手》延续自硬汉派侦探小说和“黑色电影”,《黑客帝国》之前还有迪士尼的《Tron》,而对《攻壳机动队》来说,则是日本“身体恐怖”的文化水脉。
这种以人体的破坏、衰退、腐化、变异为主题来呈现恐怖的作品类型,在日本最早或许能追溯到江户川乱步、梦野久作。其中,梦野久作的推理奇书《脑髓地狱》就非常接近《攻壳》的思考,书中《胎儿之梦》一章就提到,细胞才是真正的思考者,大脑只是表达这些思考的“中继器”,人自形成第一个细胞开始、胎儿时期,就不断重复着同一个梦,是关于这个细胞过去和未来的梦。在《脑髓地狱》中,主人公吴一郎疑似在无意识下杀死了自己的妻子,而这一行为又仿佛自己祖先的杀妻行为的复刻,就如同在这一刻是细胞取代了大脑进行记忆和思考,把印刻在自己遗传子中的祖先的行为模式在后代身上激发了出来。身体成为了不能信任的东西。
这种对身体本身的不信任感,在我看来,可以称为日本“身体恐怖”的特点。不同于《异形》《怪形》等影史经典“身体恐怖”作品,日本这类作品的特点在于,不需要身体遭受外部侵入和变异,主人公对自己的身体本身、对身体产生的欲望,就有一种强烈的陌生和疏离。
这一点在素子身上体现的就很明显。不同于传统印象中“赛博格(cyborg)”超能者、超越者的超人形象,素子虽然在身体机能的展现上仍然强大,但在言语、思想上却表现出极强的厌世、自毁倾向,仿佛自己更像是一个仅剩下脑干的“失能者”,甚至连脑干是否存在都无法确认。
对素子来说,自己既非人类,也非人类进化后的产物。她舍弃了几乎全部的肉身,只留下一点点儿脑干,但既没有变成全新的生命体,也回不去人类,只沦为“一点点儿脑干”本身这种荒唐可笑的产物,自己作为人类的所有证明都只能寄宿在这一团细胞,这又怎么不让人疯狂。素子虽然舍弃了几乎全部的肉身,但自己仍要受到肉身、脑干的束缚,这就是素子关于肉身的“幻痛”。
在我看来,这就是政治惊悚之外,《攻壳》这部电影异样感、异悚感的另一大来源,也是押井守对《攻壳》最大的改造:无论是在士郎正宗原作,还是在神山tv版中,素子都不曾产生这种对身体的极端怀疑和否定,仿佛厌世者、弃世者,反而是完全融入这具赛博格的身体,甚至拥有多位女伴,相当纵情欢色。这种异悚感就是押井守对赛博朋克的贡献。
来自:Bangumi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