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离尘世的洋馆,孤立封闭的家族,因缘际会的造访,离奇重口的发展,以及最关键的——务必涉及两代人的恩怨。在阅读前,我一度认为这个故事就是类似模样,毕竟名字叫作海市蜃楼之“馆”,难免与elf创作的大堆馆系作品联想到一块。很快我就发现了自己的错误,什么叫“我”不是活人?什么叫女仆不是活人?什么叫馆里压根没有活人?
主角失忆在业界已经算不上什么偏门设计,开局失忆无异于当着玩家的面埋地雷,让玩家提心吊胆地琢磨这颗雷啥时候会响,从而遗漏掉作者其它的小把戏。是的,开局失忆从来不是缺点,但什么叫失忆的主角听别人的故事?
上来这一套小连招给我整懵了,我的脑子里盘旋着挥之不去的三个问题:
我是谁?我在哪?我要干啥?
代入感是galgame被津津乐道的一大要点,“我”=“主人公”是绝大多数作品都坚实遵循的法则,因为其它事物的价值鲜少能比肩这一视角给玩家带去的亲切和信任。只有身处故事之中,与某人同呼吸共命运,我们才更容易喜他所喜悲他所悲,乃至于爱他所爱。
在本作前三扇门的故事里,并不是这样的。
我感觉自己好像一个窥透秘密的鬼魂,我感觉自己好像一位俯视众生的神灵,我站在故事外隔岸观火,既然如此,就别怪我有挑剔和责难的余力了。奈莉被梅尔抛弃的心碎我无动于衷,野兽误杀恋人的自责我冷眼旁观,雅各布与妻子分道的痛苦我嗤笑不已,因为这都不是“我”的故事,因为这都是“我”在旁视他人的冷暖,像隔着玻璃观看的展。
人是很难对他人体察入微的,何况这还是个故事,当我站在全知视角上时,批判永远比共情快上一步。我对故事中的不和谐洞若观火,我对作者处处的介入了如指掌,我容易感到不真实,那我便要一吐为快。更不幸,作者大肆使用误会作为矛盾爆发的引线,我怎能不意见连连?
梅尔非得彻底忽视宝贵的妹妹至其疯癫,野兽非得不明不白地失忆酿成苦果,雅各布非得与妻子不言不语打成死结。我没觉得有什么命运弄人,我只觉得纯属作者弄人。
玩家是不会为不爱的角色洒下眼泪感到痛楚的,但,故事外的“我”凭什么爱上故事里的少女呢?凭她美丽?凭她善良?还是凭她悲惨呢?
《东京爱情故事》里,赤名莉香和关口里美有这么一段对话:
“你喜欢他吗?”
“我想陪在他身边。”
“喜欢他吗?”
“当我寂寞难过时,最想见的人是他。”
“你喜欢他吗?”
“可是,这样不就表示我喜欢他吗?”
“喜欢就是喜欢。”
莉香的灵魂三连问问得里美哑口无言,那我也要说了,她美丽所以我欣赏,她善良所以我倾佩,她悲惨所以我同情。
但这些都不是我喜欢。
说到底,我一直和主角“我”握着女仆的手立于虚无之中,怎可能喜欢上不是对我哭不是对我笑甚至没和我说过一句话的角色呢?
这便是为何业界作品总要死抱着第一人称不撒手,因为代入感真的是galgame最紧要的宝藏。
这便是为何我对第四个故事的“真相”大翻白眼,差点想给作者两拳。
这便是为何前四个故事捆起来加一块,都敌不过吉赛儿一次脸红。因为她是对主角在笑,她是在对“我”害羞。
是的,在米歇尔现出原形前,这个故事不过是在雾里看花,甚至还不是多好看的花。在“我”=“米歇尔”这个概念确立后,我方才觉得故事的齿轮开始转动。
并不美丽的相识,并不愉快的相处,并不顺利的相知,作者给二人安排的打一开始就不是什么天雷勾地火的命运。我对作者写一个普通少女普通恋爱的想法确信无疑,唯一剩下的疑问依旧是,“我”凭什么爱上普通的她?
凭你没正眼看过她,凭你没见过她的笑,凭你眼前,只有她这么一朵花。
这个游戏的画风我一直觉得沾点诡异,仿佛踩在恐怖谷的边边上。所以或许是巧合,我当真与米歇尔一般,没把吉赛儿当回事,更确切地说,没把她长啥样当回事。我盯着文字框,下意识般忽略过滤了她的一颦一怒,直到米歇尔伸出手给她戴上那朵蔷薇花。
偌大一张CG劈头盖脸地向我砸来,故事里的“我”怔住了,故事外的我也怔住了。
她惊慌失措地挪开视线,她羞涩腼腆地红了脸颊,她,原来有这么美吗?
我其实不认为这是完全的巧合,我嗅到了精心设计的阴谋气息。别忘了这个故事的舞台,它是一座阴森黑暗的洋馆。米歇尔与吉赛儿的故事始终没有离开这座馆,这个舞台的布景从来都是昏暗阴冷,直到这天他们走进花园,直到吉赛儿的脸庞随着暖色的背景映入眼帘。满园的鲜花会迷了人眼,萧瑟中独开的一朵蔷薇却是看不漏的。洒遍大地的阳光没什么稀奇,透过窗照亮黑暗的一束却仿若圣启。
女孩的脸比蔷薇花红得更艳,如此情景,怎能不动心?
我被惊到了,最后的疑虑已经解开,余下的只有满心期待与盼望。
事情到这一步已经很明朗,女仆的存在注定了他们不可能好好收场。我期待一场奔向幸福途中被命运狙击的绝望,像《悠久之翼》那样,我盼望一出跨过艰难依旧被黑幕拆散的末路,像《Phantom》那样。
等等,什么叫他们马上就死了?
什么玩意,我有一种渐入佳境突然寸止的恼火。
不对吧?这个节奏好像不对吧?他们还没有经营现在的事情,没有在花圃里种上鲜花,没有在房间里开展规划,没有踏踏实实过上几天甜蜜的小日子。他们还没有畅想未来的事情,没有面对面分享自己的梦想,没有背靠背幻想以后房子的样貌,没有认认真真想过如何结婚如何组建家庭。
悲剧是把美好的东西毁灭给人看,那这东西当然是,越美越好啊。
这场恋爱才刚刚开始,这段恋情才刚刚冒尖,你现在就要掐?这就像女儿红刚做好埋地下去就给我刨出来砸了,我不爽,但真没多心痛。你得等个二三十年,在风味酿得最醇香的时候刨出来砸了,那才叫人痛彻心扉呢。
是啊,这份爱情还不够深不够浓不够铭心刻骨,要我如何相信吉赛儿能为了它等上数不尽的年月?也许能用回忆去辩解,也许时间能淘尽杂质仅剩美好,但,我没看出来,作者也没写。
作者好像啥都没写。
吉赛儿度过了无尽年月,在三个故事中接连遇上了三次“米歇尔”,结果她啥都没做。她只是在心底窃窃私语,她只是在发现对方不认识自己后就再不牵扯。
时间是需要被体现的。如此漫长的时间更需要被体现,轻飘飘的描写会让时间本身也显得轻飘飘和无所谓。她没有一波三折,没有鼓起希望再被踩进泥里。她没有付出努力,没有挣扎靠近再被全盘否定。那她的等待就是苍白的,她度过的时间就是扁平的,她经受的折磨,我是无法理解更无从共情的。
实话说玩到这我有点急,二人的爱情还没掰扯明白呢,作者又急吼吼地把魔女搬上了舞台,有一种看人打扑克把四个3拆开打的急。于是我宽慰自己,白发少女的正体还未解明,“我”似乎也藏着一个秘密,作者手上说不定攥着王炸呢。
等等,什么叫“我”是女的?
嘛玩意?
我倒不是对LGBT有什么意见,关键这东西此刻出现在此地它不合适。
我屏息凝神等作者打王炸呢,他反手掏出张+4并且兴奋地大喊了声“UNO”。
这,这对吗?
现在不是在证明两人的爱情多么深多么美多么强大吗?难道证明的方法就是揭露男主其实是女的,女主说即使你是女的我也爱你?这是否有些太过儿戏和草率。
终于回过味来,我咂摸出一点不对劲。
这部作品要说的东西,是不是有点太多了?
它想写爱,禁忌的爱,假装的爱,普通的恋爱,跨越时间的深爱;它想写苦难,宗教带来的苦难,阶级带来的苦难,仇恨带来的苦难,性别带来的苦难;最后,它想写拯救。
多了,太多了,多得好像琳琅的宝石,多到一部作品很难装得下。作者处心积虑把这个故事编织得既广且长,像个麻袋,装下了这些宝石。但,这样好看吗?《红楼梦》里刘姥姥费劲巴拉簪了满头的花,那景象果然还是可笑多过美丽吧。比不上一块精心雕琢的宝石陈设在铺着天鹅绒的盒子里,供人细细观赏。
我倦了,我已经确信无疑,这个故事织不出完美的纹样,作者以惊人的恒心与毅力完成了这匹布,可上面必然存在东拼西凑的针脚。证据就是,故事反复地需要用“误会”制造矛盾,又反复地需要用“设定”解决问题。说到底,故事里压根就没有给出指向结局的道路和手段,米歇尔从来不知道如何和吉赛尔赢得幸福,他只是机械地浏览悲剧,然后试图开解每个人。你问为什么?不知道,也许他生来就是大善人。
我只能这么理解,因为最后非得拯救魔女拯救所有人实在莫名其妙,过渡得也太生硬了,仿佛作者拿枪指着我的脑袋逼我去救。
但,他的善也善得不够崇高不够伟大啊。
他没像佛祖那样割肉饲鹰舍身喂虎,他没像耶稣那样负了所有人的罪钉死在十字架上。他只是一顿嘴炮劝说就解开了所有人的心结,仿佛大家结下的深仇大怨只是因为缺少沟通而已。他并没为他人做出牺牲,他承受的苦难本就有自己的一份责任,难道得不到认同就非得掀桌子大家一起死吗?如果世俗不承认他的性别能合理化他的取闹,那世俗不承认艾梅的偷情是不是也能合理化她的变态?
就这样吧,我惋惜地看着结局米歇尔和吉赛儿幸福地重逢,暗戳戳地想如果两人纠缠得再多些再深些,魔女恶得再纯些再狠些,在历尽波折迎来幸福的时刻,发觉一切如海市蜃楼般崩塌,应该会很爽吧。至少不像现在这样,哪一点都没讲透,像晨雾里看一大丛光怪陆离分不清真假的花。
来自:Bangum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