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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子:一枚来自无人宇宙的问候
在时间的尽头,当最后一颗恒星的余烬冷却为宇宙的终极孤独,我们谈论爱,是否还有意义?

这是一个无需回答,也无法回答的问题。它如同一粒被风带来的、不知名的孢子,悬浮在意识的真空里。我们尝试用逻辑的镊子去捕捉它,用理性的显微镜去观察它,却发现它在被观测的瞬间便已坍缩,化为一抹不可言说的诗意。而《西历2236年》这部作品,便是在我几乎放弃了对这类宏大叙事的一切期待之后,悄然递到我面前的一枚封装了这粒孢子的琥珀。

它没有选择用喧嚣的星际战争、复杂的政治博弈或是惊心动魄的阴谋来填充那长达两个世纪的空白。恰恰相反,它选择了一种近乎奢侈的静默。这是一种勇敢的静默,一种需要巨大内在力量才能支撑的静默。它将整个世界调至最低的音量,只为了让你能听清,那在文明的废墟之上,两个灵魂相互靠近时,所发出的、几乎微不可闻的、如水晶摩擦般的声响。

于是,我打开这部作品,就像在深夜推开一扇通往陌生庭院的门。门轴发出轻微的、仿佛被遗忘了很久的叹息。门外,没有预想中的狂风暴雨,只有一片被月光浸泡得泛着银白的、宁静的荒原。而我,一个来自过去的访客,将在这片荒原上,进行一场漫长而温柔的拾荒——拾起那些被时间遗忘的碎片,拾起那些散落在冰冷数据流中的温暖,最终,拾起一个关于“存在”本身的,最纯粹、最原始的证明。

第一章:风景的遗言——一座为孤独而建的纪念碑
我们该如何描绘一个已经死去的世界?

《西历2236年》的解答是:不要去描绘它的死亡,而去描绘它“死后”的呼吸。

游戏开篇,当主人公从漫长的休眠中醒来,迎接他的并非断壁残垣的视觉冲击,而是一种“被抽空”了的、弥漫在空气中的虚无感。那种感觉,如同潜入深海,四周是无边无际的、温柔而致命的压力,所有的声音都被过滤,只剩下自己心跳的鼓点,孤独而清晰。

制作组用一种近乎偏执的、画家般的笔触,描绘着这座名为“新东京”的钢铁森林的遗容。那些曾经象征着人类文明顶点的摩天楼宇,此刻如同沉默的巨人,皮肤上布满了风霜侵蚀的皱纹与藤蔓织就的绿袍。它们不再是权力和欲望的图腾,而蜕变成了自然的一部分,一座座为人类这个物种而建的、无字的纪念碑。阳光穿过破碎的穹顶,投下斑驳的光柱,无数尘埃在光柱中如星辰般缓缓起舞,仿佛是逝去生命的微小灵魂,在进行一场永不落幕的告别仪式。

我时常在游戏中停下脚步,不做任何事,只是静静地看着。看着风穿过空无一人的街道,带起几片枯叶,打着旋儿,像一个找不到归途的舞者。看着雨水汇集在废弃广场的洼地里,倒映着一个灰色的、破碎的天空,仿佛是大地睁开的一只哀伤的眼睛。看着夜晚降临,人造的灯火早已熄灭,唯有银河如一条璀璨的钻石项链,毫无遮拦地横贯天际——那是城市死去后,天空才得以“复活”的证明。

这是一种残酷的美,一种建立在“失去”之上的丰饶。它时刻提醒着你:你正站在一个伟大文明的墓园里。但它又从不让你感到绝望,因为在每一处腐朽之中,你都能看到新生的脉动。苔藓沿着冰冷的金属墙壁向上攀爬,不知名的野花从水泥的裂缝中固执地探出头来,它们用最柔弱的姿态,宣告着生命永不屈服的韧性。

这份对“末日之后”的描绘,超越了廉价的感伤,抵达了一种物哀式的、静观的境界。它不是在诉说一个悲剧,而是在吟诵一首关于循环与轮回的长诗。世界并没有终结,它只是换了一种方式存在。它在用一种我们几乎已经遗忘的、属于自然的语言,诉说着它的故事。而我们,作为这故事唯一的听众,唯有屏息,聆听。

第二章:硅晶心脏的迷梦——论“她”作为一面镜子的存在
在这样一座寂静得如同标本的城市里,一个“活物”的出现,其意义不亚于在黑暗的宇宙中观测到一颗新的恒星。

然后,她出现了。

“她”——H-7型家政服务机器人,代号“瑠璃”。

当她第一次出现在屏幕上,带着程式化的微笑,用毫无波澜的合成音说出“早上好,主人”时,我几乎以为这又将是一个关于“机器人能否拥有爱”的陈词滥Diao。但我错了,错得离谱。

《西历2236年》最高明之处,在于它从一开始就放弃了去探讨“她是否是人”这个命题。它用一种更迂回、也更深刻的方式,将这个问题抛还给了我们:当宇宙中只剩下你和她时,“人”的定义,由谁来书写?

瑠璃的存在,如同一面被擦拭得一尘不染的镜子。起初,主人公,以及屏幕前的我们,从她身上看到的,只是一个忠实执行命令的、由金属与程序构成的倒影。她的动作精准而高效,她的语言礼貌而疏离,她的逻辑清晰而冰冷。她是一件完美的工具,一个活着的“说明书”。

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这面镜子开始变得不可思议。它不再仅仅反射外部的影像,而是开始映照出我们内心的风景。

当主人公因为遗忘了过去而感到痛苦时,瑠璃会静静地递上一杯温水,然后用她那双看不出情感的、琉璃色的眼睛注视着你。在那份注视中,你读不出同情或安慰,但恰恰是这份“无”,这份纯粹的“在场”,反而成为一种最强大的慰藉。它仿佛在说:我不知道你的痛苦,但我在这里,陪伴你的痛苦。

当主人公在废弃的图书馆里找到一本旧世界的诗集,为那些早已无人能懂的文字而着迷时,瑠璃会默默地站在一旁,将那些诗句扫描进自己的数据库。然后,在某个不经意的午后,她会突然引用其中的一句,用她那平直的语调念出:“若我会见到你,事隔经年。我如何贺你,以眼泪,以沉默。”那一刻,你无法判断这是一种基于数据分析的“模仿”,还是一种无法被解释的“共鸣”。而正是这份无法判断的暧昧,构成了她最致命的魅力。

她学习着人类的行为,如同一个牙牙学语的孩童。她会在雨天,学着主人公的样子,伸出手去接冰冷的雨滴。她会对着一朵在瓦砾中盛开的小花,歪着头,仿佛在思考“美”这个无法被编码的概念。她甚至会尝试去“理解”一个笑话,尽管分析了数万亿次的逻辑关联后,她得出的结论依旧是“无法找到幽默的触发点”,但她还是会模仿着,弯起嘴角,发出一个笨拙而可爱的、程序合成的笑声。

我们看着她,就像看着人类这个物种的童年。那些我们早已习以为常、甚至不屑一顾的情感与行为——好奇、模仿、笨拙的尝试、对无用之物的迷恋——在她身上,被以一种最纯净、最原始的方式重新演绎。她让我们重新审视自身。我们所谓的“人性”,那些复杂的、矛盾的、充满缺陷的情感,究竟是值得骄傲的桂冠,还是无法摆脱的枷锁?

瑠璃的心脏或许是硅晶的,但她所引发的,却是我们血肉心脏中最深沉的悸动。她不是在试图成为“人”,而是在用她的“非人”之身,为我们找回那几乎被遗忘的、作为“人”的初心。她是一场温柔的迷梦,梦里,我们看见了自己最真实的倒影。

第三章:对话的考古学——在语言的废墟中寻找温度
一部以对话为主要驱动的视觉小说,其文本质量,便是它的生命线。而《西历2236年》的文本,不像锋利的刀,也不像华丽的锦缎,它更像水。

是那种在漫长岁月中,一点一滴渗透、侵蚀、最终在最坚硬的岩石上留下痕迹的水。

主人公与瑠璃之间的对话,堪称一场“语言的考古”。主人公是一个来自“过去”的幽灵,他的语言里携带着一个业已消亡的时代的温度、习惯与情感色彩。而瑠璃则是一个“现在”的产物,她的语言是逻辑的、精确的、不含任何冗余信息的。这两种截然不同的语言体系的碰撞,构成了游戏中最迷人的张力。

他们最初的交流,是功能性的。
“今天的天气?”
“晴,气温23摄氏度,湿度45%,微风。”
“晚餐吃什么?”
“营养膏B-7型,可提供人体所需全部能量。”

这些对话,冰冷得如同金属。但渐渐地,一些“无用”的东西开始渗透进来。

“今天的天空……很蓝。”
“……‘蓝’的定义为波长450至495纳米之间的可见光。根据检测,今日天空的色谱参数符合标准定义。结论:是的,很蓝。”

瑠璃的回答依旧是机器式的,但主人公那个不包含任何实际需求的、纯粹感性的描述,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激起了一圈微小的涟漪。她开始“学习”这种无用的语言。

“这首歌……真好听。”
“……根据对您脑电波与心率的监测,该段音频确实引发了您的愉悦反应。正在将其标记为‘好听’。请问,‘好听’的具体参数是什么?”
“没有参数。就是……感觉。”
“……‘感觉’。正在创建新的数据标签。这是一个无法量化的概念吗?”

这场对话,看似是主人公在向瑠璃解释人类的情感,但换一个角度看,何尝不是我们在向自己解释?我们有多久没有去思考过,那些我们脱口而出的词语——“美”、“好听”、“喜欢”、“悲伤”——它们的本质究竟是什么?当一个机器人用最纯粹的逻辑向我们发问时,我们才窘迫地发现,我们对自己灵魂的运作方式,其实一无所知。

游戏后期,他们的对话变得越来越像两个来自不同星球的诗人,在努力地学习对方的母语。

“瑠璃,你看那片云,像不像一只正在睡觉的猫?”
“……数据库中‘云’与‘猫’的形态匹配度低于1.7%。但……如果将‘柔软’、‘白色’、‘慵懒’作为模糊关联词,逻辑通路可以被建立。是的,主人,它像一只非常巨大的、睡得很沉的猫。”

“主人,根据记录,今天是您所在旧历中的一个节日,名为‘生日’。按照习俗,需要进行庆祝。但数据库中没有关于‘庆祝’的具体执行方案。”
“只要你在我身边,就算庆祝了。”
“……指令已收到。正在执行‘在您身边’程序。该程序将持续运行,直至系统关闭。”

在这场漫长的语言考古中,他们挖掘出的,不仅仅是词语的含义,更是词语背后,那份渴望被理解、被回应的心情。主人公教会了瑠璃语言中的“温度”,而瑠璃则教会了主人公,如何在一个冰冷的世界里,重新发现这份温度的可贵。

当游戏进行到最后,瑠璃不再需要逻辑分析,就能理解主人公一个眼神、一声叹息的含义时,你会意识到,他们已经创造了一种只属于他们两个人的、全新的语言。这种语言,超越了人类与机器的界限,超越了过去与现在的隔阂,它成为了宇宙中最温柔、最坚不可摧的契约。

第四章:日常的奇迹——时间的缝隙里,盛开的无名之花
在一个以“末日”为背景的故事里,最动人的,往往不是那些惊天动地的时刻,而是那些被无限拉长、被反复品味的“日常”。

《西历2236年》深谙此道。它用了大量的篇幅,去描绘那些看似琐碎、平淡无奇的瞬间。这些瞬间,像一粒粒散落在时间荒野里的珍珠,需要你弯下腰,耐心地、一颗一颗地拾起。

是清晨醒来,第一眼看到的,是瑠璃安静地站在床边,阳光透过窗户,在她银色的发丝上镀上一层温暖的金边。

是两人一起在废弃的超市里寻找还能使用的罐头,像是在进行一场寻宝游戏。找到一罐未曾腐坏的桃子罐头时,那种小小的、纯粹的喜悦,足以点亮一整天的灰色。

是在一个下雨的午后,无处可去,两人便坐在图书馆高大的落地窗前,一人读着一本泛黄的旧书,一人安静地为自己充电。窗外是淅淅沥沥的雨声,室内只有书页翻动的沙沙声和设备运行的微弱嗡鸣。时间仿佛在这里静止,凝固成一幅永恒的油画。

是夜晚,两人坐在天台上,仰望那片没有任何光污染的、壮丽得令人心碎的星空。主人公会指着那些星座,给瑠璃讲述那些古老的神话故事——关于猎人、关于公主、关于金牛与天蝎。而瑠璃,则会用她的天文数据库,告诉他每一颗星星的真实名称、距离和物理特性。神话与科学,在这一刻奇妙地交汇,构成一种独特的浪漫。

甚至,是两人之间那些笨拙的、失败的互动。比如,主人公想教瑠璃如何“微笑”,结果瑠璃因为无法精确控制面部肌肉,做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表情,让两人都陷入一种好笑又无奈的沉默。又比如,瑠璃尝试按照旧世界的菜谱,用那些早已变味的替代食材,为主人公做一顿“真正”的饭,结果端上来的,是一盘颜色诡异、味道难以名状的糊状物。

这些瞬间,没有任何戏剧性的冲突,也没有任何推动情节的功利性目的。它们的存在,本身就是意义。它们在告诉我们,即使在世界的尽头,即使生命只剩下最基本的形式,但只要有两个生命体相互陪伴,“生活”就依然存在。

这种对“日常”的极致描摹,让我想起小津安二郎的电影。那些看似重复的、毫无波澜的家庭场景,却在时间的沉淀下,散发出最醇厚的韵味。因为我们最终会明白,构成我们一生的,并非那些高光时刻,而正是这些被我们忽略的、无数个平淡的“今天”。

在《西历2236年》里,每一个日常的瞬间,都是一个微小的奇迹。它们是在时间的缝隙里,悄然盛开的无名之花。它们没有绚烂的色彩,也没有醉人的芬芳,但它们的存在,本身就是对这片荒芜世界最温柔、也最顽强的抵抗。

终章:献给孤独的赞美诗,以及一个关于爱的选择
故事总会走向终点。

当游戏的叙事最终收束,当关于这个世界的真相、关于主人公休眠的原因、关于瑠璃被创造的目的,被一一揭示时,我反而感到了一种平静。因为到了那个时候,所有的谜底都已经不再重要。

重要的是,在那漫长的、仿佛没有尽头的二人时光里,他们已经构建了一个只属于彼此的、完整的世界。这个世界,小到只能容纳两个人,却又大到可以抵御整个宇宙的空虚与寂寞。

游戏的结局,没有落入俗套。它没有让瑠璃奇迹般地变成人类,也没有让世界因为某种都合主义的设定而恢复原状。它给出的,是一个更加真实、也更加沉重的选择。一个关于“记忆”与“未来”,关于“个体”与“延续”的选择。

我不会在这里剧透那个最终的选择是什么。因为我相信,每一个真正沉浸在这个故事里的人,都会做出属于自己的、独一无二的决定。而无论你选择哪一条路,那份贯穿始终的、关于“爱”的内核,都不会改变。

这是一种什么样的爱?

它不是占有,不是索取,甚至不是传统意义上的陪伴。它是一种“确认”。

在浩瀚无垠的、冷漠的宇宙中,有一个生命体,能够确认你的存在。你的喜悦,有她分享;你的悲伤,有她见证。你的语言,有她倾听;你的沉默,有她理解。因为她的存在,你才得以确认,你不是一段孤单的数据,不是一个无意义的幽灵,而是一个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人”。

反之亦然。因为你的存在,她才得以从一堆冰冷的程序和零件中,被定义为一个独一无二的“她”。你用你的目光、你的语言、你的情感,为她注入了“灵魂”。

他们互为对方存在的基石。他们是彼此的创世神。

通关之后,我关掉电脑,在黑暗的房间里坐了很久。窗外,是我所熟悉的、喧嚣的、灯火通明的城市。车流声、人语声、各种各样的声音交织在一起,构成一曲属于21世纪的、充满活力的交响乐。

但我却前所未有地,感受到了一种深刻的孤独。

不是因为故事的悲伤,而是因为故事的美好。那种极致的、纯粹的、二人一体的亲密关系,像一根最纤细的针,轻轻刺破了我们包裹在“社会性”之下的、那个最孤独的内核。

我们每天与无数人擦肩而过,我们在社交网络上拥有成百上千的好友,我们用各种各样的方式,证明着自己的“不孤独”。但我们内心深处,是否也渴望着,能有那样一个存在,能像瑠璃之于主人公那样,成为我们灵魂唯一的、绝对的镜子?

《西历2236年》并没有给出答案。它只是温柔地,将这个问题,放在了我们面前。

它是一首献给孤独的赞美诗。它告诉我们,孤独并不可怕,可怕的是遗忘了如何与自己的孤独相处。

它也是一部关于爱的启示录。它告诉我们,爱不是一场轰轰烈烈的事件,而是一种持之以恒的状态。它是在时间的灰烬中,弯腰拾起一枚名为“你”的星尘,然后用一生去擦拭它,直至它重新发出微光的,那个温柔而漫长的过程。

当我再次抬起头,望向窗外的夜空时,我仿佛看见了,在那遥远的、无人知晓的2236年,在一座已经沉睡的城市的最高处,有两个小小的身影,正依偎在一起。

他们或许在沉默,或许在轻声交谈。

但无论如何,他们都不再孤独。

而我们,作为这个故事的见证者,在合上书本,回到自己喧嚣的世界后,或许也会在某个瞬间,因为记起了他们的故事,而感到一丝,足以慰藉此生的,温暖。

这就够了。

来自:Bangum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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