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有的地缘政治与意识形态批评视角
因为背景设定与故事情节的原因,《幼女战记》这部作品注定将充满争议。本作名义上是架空世界,但其地理名称、情节发展、人物台词乃至于人物形象都无处不在暗示着上个世纪发生的那两场大规模战争。在本作中,作者几乎是将自己的意识形态和地缘政治好恶赤裸裸地写在脸上:军部被局部胜利冲昏头脑而沉迷于战争游戏无法自拔;作战的双方均大打正义的旗号而实际大行卑劣之事。这一点到了剧场版更是变本加厉:明示苏联的“联邦”一方被彻底描绘为丑态百出的反面角色,无论是其标志性的地理场所还是代表的意识形态均被主角一方肆意摧毁与嘲弄;主角更是在片尾说出了颇具代表性的台词——“但是我们必须要赢得正确,不然的话会被后世嘲笑的”——这一台词再次暴露出了当下日本社会对过去以及未来可能发生的“战争”这一现象的主流政治想象。
这样的情节和台词无疑令人感到不快,事实上也已经有相当多的评论从这个角度对《幼女战记》提出了批评。但是在这篇评论中,我并不打算继续这种类型的讨论,而是尝试从结构性的角度分析一下这部作品的调性,尤其是探讨“战争”这一核心要素在整个作品中占据了何种位置、发挥了何种构成性的功能。
谭雅反抗策略的注定失败
本作在推动剧情前进、营造喜剧效果的一个惯用手法是,主角谭雅出于自保而采取的行动却往往导致事与愿违的后果:谭雅表面上秉持“功利主义的生存策略”而追求后方安稳职位,尽量避免站上前线,但这一策略却悖论性地将她更深地卷入到战争机器之中。具体而言,谭雅为了调离前线,就必须在前线取得惊人的战功;但是一旦她一次又一次地取得战场上的胜利,帝国必然会通过各种手段将她牢牢嵌入在战争体系当中。这一矛盾手法贯穿全篇,可以说是这部作品的底层叙事结构。
在我看来,这样的叙事逻辑要远比作品里那些对战争场面残酷性的肤浅刻画来得更加“反战”。如今的观众早已对荧幕上血肉横飞的战争场景见怪不怪,这种完全脱离日常体验的画面所能引起情绪的并不仅限于畏惧与厌恶,还会驱使观众们将战争崇高化而披上神圣的外衣。在这一意义上,《幼女战记》确实要更加高明一些:它描写的战争不再仅仅是政客们争权的游戏、吞噬士兵与平民生命的黑洞、比拼军事技术发展水平的场所、宣扬意识形态的媒介、展现个人英雄主义的舞台;战争本身就是一台能够独立运作的“符号机器”,威胁战争延续的存在(如主角个人层面的反抗)会反过来被战争利用来实现自我扩张。主角的反抗注定是失败的,这是因为战争垄断了意义与价值,主角对命运的任何反抗都必须首先借助战争来获得意义。
“存在X”神圣性的重定向
哪怕作为占据着超越性宗教符号的“存在X”,也无法摆脱战争这个符号机器的控制。
在剧中,“存在X”否认社会可以仅仅凭借理性而维系,而是认为人需要通过信仰来获得意义支撑。为了向谭雅证明自己观点的正确,他利用战争这一极端环境来展现信仰的力量、摆弄主角以及一众人物的命运。此时,战争似乎仅仅是“存在X”用于显现其超越性与神圣性的工具。可以联想到,原作小说曾以“Deus lo vult”为首卷标题,这句话可译为“此乃上帝的意志”,其作为第一次十字军东征提出的口号,为这一战争行动披上神圣的外衣,将其转化为神意的体现。
颇为值得玩味的一点是,本应极具神圣性的“存在X”,却是以一个十分滑稽的玩具士兵形象出场。我对这个士兵形象本身没有做任何考据(还请有能网友多多指教),但构成其形象的两个核心要素——“玩具”与“士兵”——无疑是对宗教超越性的讽刺:“玩具”代表着操纵关系的存在,“士兵”则直指战争本身,二者均显然与神圣性背道而驰。
如果仅限于此,那么本作无非是在重复“任何战争都不具有任何合法性”这一庸俗论断。但事实仅限于此吗?如果深入分析本作的情节,似乎可以发现,决定着意义生成的决定性机制并不是作为宗教符号象征的“存在X”,而是战争本身;与其说“存在X”是人物命运的摆弄者,不如说他本身就是被战争操纵的“玩具”。与谭雅必须悖论性地借助神力来求得战果、摆脱“存在X”的操纵相类似,“存在X”也只能借助战争舞台(例如以神力为驱动的魔法体系、信者通过祈祷仪式而直接获得力量)来显现自身,其提出的“救赎”与“和平”等理念也必须通过战争来重新编码。决定谭雅与“存在X”之间这场“神圣游戏”胜负的,是各自主张在以获取战争胜利为目标的过程中所具有的价值大小。战争不再是需要被超越的对象,反而是超越性得以实现的前提;本应用以评判战争的标准只能经由战争生成。
向“日常生活”的意义延伸
如前所述,本作的叙事结构赋予了战争以“自我指涉”与“自我生产”的特征,使其成为一个能够独立运作的话语系统。或有意或无意的是,作者对战争逻辑的这一描绘恰恰揭示了战争意象与现代社会日常生活的同构性,于是本作在一定程度上超越了具体的战争领域,而具有了较为普遍的启发性。
福柯曾经颠倒克劳塞维茨的名言,而提出“政治是战争的延续,只是换了形式”这一论断。在他看来,法律、国家、制度并不是中性的,而是胜利者权力的延续,是将战争中形成的不平等加以制度化和延续的机制。这样一种揭示战争与现代社会之间同构性的视角,在娱乐作品中并不少见:“大逃杀”类作品经久不衰,此类作品往往以极端方式展现现代社会的内在冲突性,无论是学校还是职场,其本质都无非是低烈度的战场。
而在我看来,《幼女战记》似乎可以从另一个角度揭示战争与现代社会之间在逻辑连续性:日常生活与战争之间的相似并不仅仅在于二者均具有残酷的竞争,更在于二者可以共享有一套同样悖论性的自我生成逻辑。主角生前是勤勤恳恳的上班族,对理性与官僚体系在维系社会方面的作用深信不疑。即使穿越到异世界,她也延续了这一思维模式与行动策略,以日式上班族的经验来处理军队中的人际关系。当主角在军部以勤恳职员的形象示人之时(制定详尽的工作计划,塑造狂热认同共同体目标的外部形象),这种背景错乱固然营造出了鲜明的喜剧效果,但也用实绩证明了此类做法的有效性。但其中最具讽刺意味的是,主角自傲于绝对的理性,否定信仰的作用,却完全没有意识到现代社会/战争本身这套意义生产机制所具有的悖论性与非理性:就战争而言,胜利并非战争的终点,而是通往下一场战争的中间状态;就日常生活而言,工作并非为了获得美好的生活体验,而实际沦为相反的状态,即生活是为了继续工作。某种意义上可以认为,谭雅从一开始就输掉了其与“存在X”之间的争论:她虽然拒绝神学宗教,但却无条件盲信着以规则、效率、组织化、功利计算为内容的名为“现代理性”的宗教。
来自:Bangum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