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并不仅仅是一具复杂的血肉之躯,我们能够思考,亦能够思考这个正在思考的我。我们凭着对自我的认知确认着自我,这个凌驾于肉身“质料”之上的“形式”——灵魂。
而《攻壳机动队》所叩问的,正是这含混不清的“灵魂”,它存在与否、源于何处、又止于何方。
故事的正线开始于一个义体改造高度发达的未来,公安九科在一处港风街道对“傀儡师”的追逐。他们尝试着捉捕这位篡改他人电子脑的顶级黑客,却只抓住了一个被重写记忆的可怜男人。在审讯室中,那个曾在逃亡时为女儿的幸福祈福的男人才恍然发现,在如铁证一般的照片前,他脑中关于妻子、女儿、离婚等记忆不过是幻想。这一切都被玻璃门外,九科的少佐草薙素子看在眼里。作为一个被高度义体化、所谓的“身体”中仅剩部分脑组织的“人”,她被迫意识到记忆就如同她的身体一般,同样能够被纂改重现、重新组装。当往日的回忆成了可能不可依赖的幻想,她只能在当下的感知与思考中去体验自己的“灵魂”。就如同她在潜水后感叹的一般,她身体中仅存的感性在黑暗的海水中感受着空虚与压抑,却也在浮出水面的一刻感到希望,感受着自己是否可能变成一个外形全新的个体。高度改造的身体模糊了草薙对自我边界的概念,当她的电子脑能够在网络中穿行,网络本身也渐渐成了她思考与意识的外延。
而真正让她开始不安的,是“傀儡师”在一具人造义体中的现身。作为一组复杂而庞大的程序,“傀儡师”在网络中游走时渐渐诞生了能够思考的“灵魂”,向九科的众人宣称自己也有拥有生命。当众人驳斥“傀儡师”,称他的思考不过是被代码虚拟出的脑电波时,被高度机械化的草薙素子亦不禁开始怀疑,自己此时此刻的思考,会不会早已在某个时刻变成了一串串电波。使她成为她本身的“灵魂”究竟在她钢铁躯壳的何处,能够让她区别于眼前的“傀儡师”?“傀儡师”嘲笑九科的众人,在他看来,人类在遗传物质,这么一些代码信息的控制下生成复杂的个体系统来繁衍生息,和他凭借着代码信息获得的生命本质上并无不同。“傀儡师”下一步的行动正是在解构“生命”本身的形式。他刻意留在九科正是为了与草薙素子接触——这个在他看来与他无比相似的人。他希望从草薙素子中获得信息的“外部性”,与她融合从从而开始这一全新的“生命体”的演化。就如同所有依托遗传信息繁衍的生物一般,冷冰冰的程序信息也自发地想去通过进化与灭绝自我迭代。故事的结尾,也正是草薙素子“灵魂”的消解,与“傀儡师”融合后,她的“灵魂”早已弥散在庞大的信息中,所谓草薙素子的意识早已模糊以致不再存在。那份新的、混杂却又统一的意识游走于浩瀚的网络之中已不再具有实体,“灵魂”不再有发源之处与外在疆界。
自我概念的解构固然深邃,但在上世纪硕果丰收的科幻文学中却并不罕见。《攻壳机动队》真正成功的地方在于它精妙地用画面这一非语言形式演绎了这份个体意识的消解。草薙心中的矛盾是全篇的绝对核心,却并不是着墨最多的地方。押井守极力控制对草薙内心的描写,她所有的空虚与迷茫都只在关键节点通过极少量的镜头、对话点出,尽可能通过巴特、“傀儡师”等次要角色的话语去做外围的渲染。押井守需要去描绘这个意识与非意识的边缘,因此不能滥用人物心理,因为“心理”本身就与所谓的“意识”高度相关。全篇用一种高度他者的叙述视角,去勾勒这个赛博朋克世界的外景与人物对话,通过这种剥离感去强调弥散在人物心中的“非意识”。《攻壳机动队》的感染力之强,正是归功于动漫这种非文字本位的画面表达;当科幻文学中的文字本身就带有逻辑与意识的色彩时,押井守成功地用直觉性的压抑画面去突出草薙自我渐渐模糊的“非意识”。
这种意识与非意识的微妙平衡也体现在对于草薙的描写。故事的前半段草薙一直保持着人类的外形、穿着与行为方式,仅仅是通过剧情强调她高度义体化的事实。在刻画“自我”概念渐渐消解的同时,押井守也在通过草薙对海底的直觉感知和巴特对草薙的隐隐情愫去保持着直觉与感性的侧面。当剧情处于高潮,“傀儡师”从程序升格为生命,而草薙从“人”降格为模糊意识的时候,押井守通过草薙极力掰开战车时怪异的肌肉以及最后断裂的身体去刻画她本身的“非人”。直到她最终于“傀儡师”并排在巴特眼前,两人已完全等价,都成了只剩下上半身的高度义体,被前来干涉的六科人员可悲地并称为特A级人造义体。
当故事的最后,巴特看似冷静地送走那个似是而非的草薙个体时,面对早已模糊的、曾经暗恋过的她,这个温柔铁汉的心中又是怎样的想法呢?
来自:Bangumi